黄育盛

　　一群白鹭从头顶“噗嗤”掠过，留下一串长长的幽鸣。梅郜今晨早起，已在黄溪与浮云浮的田野小径之间来回穿梭数次，初冬的风惬意微凉，走得急了，他还是不经意地卷起裤腿，将短衫的一角掖于腰带间，似乎显得更为精神。今乃大唐景福元年(892)岁在壬子，天子昭宗早在本年正月廿一大赦天下，改元景福，祥瑞之年景矣。此地椤林，乃处州之西鄙，乡曰西阳，虽已成乡，而乡民甚少，盆地间唯柳、梅两大姓耳。易涨易退山溪水，这里的黄溪反复无常，它源出娄狗山，迤逦不断，旋绕梅家老宅之后，径流注于龟峰之足，再后与浮云溪合流，就在年前端午之际，山洪暴涨，本姓男儿因农事过溪，木桥坍塌，落水罹难，悲哉！梅郜已过不惑，近来家国之事感触颇深，忆及先祖(讳)陵公于贞观年间由缙云西乡市迁居本乡采真里，已逾二百四十余年，虽良田千顷，家业有成，而公益未谋，石桥未建。于本浙而言，今乃公建之年，若武胜防御使钱谬于剡县(今嵊县)石城山建瑞相寺，以奉弥勒三生石像。今冬观黄溪之中，水枯石现，正是建桥良机。其实，家父(讳)系对建桥之事已念及多年，唯碍于家国之务繁忙，长兄梅郢又常年在外，一拖数载，今家父已七十有一，时不我待。

　　决心已下，本当如火如荼，然而，本乡民穷，民夫奇少，谈何容易！非但本乡，处州亦如是，梅郜记得本处郡有太和六年(832)壬子岁韦纾的《题壁记》，云：“太和五年(831)，纾自司驾员外郎奉符典州，大惧不称其职，无状取败。且以地险而瘠，人贫而劳，茧丝之税重倍他郡，故逢穰岁，亦未若他郡之平年也。”题壁时过六十载，处州贫瘠面貌一丝未改，悲哉！

　　虽困难重重，梅郜还是下定决心，鸠工庇材，不惧工程浩大，倾其家财。黄溪、浮云溪之石，皆短小，作小件填料尚可，而作为桥基、桥板承力长料，自然无法使用。于是他丈量两岸，亲自画出草图，踏遍椤林盆地，终于在东面狮山睦田之村尾找到了可供采丈余条石之山。然而，睦田距建桥之地五里有余，条石巨重，且数量奇多，于是他必须造车修道。梅郜对战车，早已司空见惯，对运石之车，自然触类旁通，毂、辐、轮、轴、梁一气呵成。尔后派民夫修道，上山采石等依次进行。历经艰难险阻，直至次年之秋，梅郜望着堆积两岸的巨长条石，无比欣慰，数之，有长、短桥基条石各十二条，横梁条石六条，巨长条石六条，其板材石料无以计数。冬日来临，黄溪水已枯尽，梅郜砍来周围的松木，在黄溪中央堆起拱形，石匠们则夜以继日，争分夺秒，终于将石拱桥的基础条石堆砌完成。再次年春江水暖、流水丰盈之时，梅郜早已拆除了堆积的松木。他站在板桥上看着潺潺的流水，听着孩儿们的牧笛，春风拂面，惬意悠然，而思及过去的两年，家财耗尽。虽已捉襟见肘，而念及乡人的安全，他还是命匠人在桥面建造了桥屋，以避风雨，以拦顽童。至是年秋，全桥完工，匠人在桥之东面为他刻下了“梅九三甲寅年建造”的字样，是年为乾宁元年(894)岁在甲寅之吉。梅郜曾读本朝太子宾、户部尚书刘禹锡大人之诗《送处州奚使君》：“吴越古今路，沧波朝夕流；从来别离地，能使管弦愁；江草带烟暝，海云含雨秋；知君五陵客，不乐石门游。”观此石桥，亦为本乡之石门矣！于是口传，叫石门桥吧！

　　千年风雨几人知，老桥今犹在，不尽苍烟落照时，晚唐善士志不移，流水青石总是诗。在1128年之后，我们站在石桥之上，面迎香樟薰风，目睹鱼跃欢歌，仰望明月星空，犹千年梦未醒。现观石门桥，势气未改，壮观依旧，桥平梁外侧有卷草纹雕饰遗存，东侧平梁上除有卷草纹雕饰外，有阴刻“梅九三……寅……建造”等字样。此桥位于云和县城新华街，跨黄溪，南北走向，古时有称大石头桥、青阳桥，系单孔五折边拱桥，采用联锁分节并列砌置法建造。该桥全长14.16米，桥面宽3.9米，矢高3.44米，净跨10.6米，桥身分三层叠砌，底层用条石块直砌，共五折，呈五边形。下两节用六块长2.56米、厚0.44米、宽0.27米的条石直砌，中间一节用长5.28米、厚0.44米、宽0.27米的条石直砌，条石之间距离0.47米，搭接处用长4.44米、高0.46米、宽0.27米的横锁石承接。全桥共用三十根条石、四根横锁石。中间层为条石横砌，规格不一，两端各建石阶8级。昔时，桥上有桥屋，已拆除。此桥虽经千年风雨侵蚀，石质风化严重，但仍保持其古朴风貌与别致造型，是云和唯一保存完好的石梁石板拱桥，其石拱形式与《清明上河图》中的虹桥相类似，是研究我国古代石拱桥的重要实物资料，具有较高的历史、科学价值。2011年1月，被浙江省人民政府公布为第六批省级文物保护单位。

　　黄溪水色出玉泉，石桥飞架是何年？六朝逝隔人间事，本末源流分洞天。其实，真正揭开石门桥秘密的是梅家宗谱，虽代远年湮，却也班班可考，有案可稽。云和始祖梅陵公于唐贞观年间自缙云迁徙而来，之后第十世祖梅系，谱为显考，瑞生于唐长庆二年(822)二月十六日，卒于唐乾宁四年(897)正月十四日。云和《箬溪梅氏家谱》载：“系公卒葬大石桥(即石门桥)头南园庚山甲向”，说明梅系辞世之时已有石门桥，而且此桥通向黄溪南面的花园——南园，此则五折石拱廊桥与南园、黄溪相映成趣，美不胜收，亦说明，石门桥必建于唐乾宁四年(897)之前。然《箬溪梅氏家谱》中，并未查得“梅九三”之祖讳名，而在云和《下垟梅氏宗谱》中则有“梅九三”之名，此乃古代谱载中“名”与“字”之分罢了。据《下垟梅氏宗谱》载，梅九三、梅九一为两兄弟，父亲为梅一府(先)，比照两《谱》可知，梅九一即为梅郢，梅九三即梅郜，显考梅系，字一先，又字世胄。唐乾宁四年(897)之前，最近一个寅年即为乾宁元年(894)岁在甲寅。据今梅家宗长金火先生考证，此年梅家正值家业鼎盛，郜公壮年，建桥最为适时。

　　千年过去，我们无法忘却梅家先贤功德。不说桥上清风冷月，桥下水竹丝长，但言众生安危，百姓稼穑。千年之间，多少生灵得救，多少农人利益，我们无法考知，唯民国有载，话说民国元年(1912)，洪水肆虐，众桥悉数冲毁，唯此桥坚如磐石，百姓度此逃生，因又得名“救命桥”。吾感曰：椤林故地开盘古，石桥功德留今秋；年深桥上何人问？日落浮云本老叟；银汉迢迢空寂寂，黄溪流水总悠悠；念今多少鸣鹭过，叼得红鲤在桥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