于刘燕

　　母亲是月初来的，这是三年来我们的第一次相聚。

　　母亲只待了一星期，因为惦念家里的牛羊，没几日便匆匆赶回去。送她乘上回家的飞机后，我一个人坐在出租屋里怅然若失，憋了半晌的云也终于忍不住开始呜咽出雨点。

　　母亲二十多年没有出过远门，几十亩黄土地，一条穿山马路，两扇大门一关，就是她的全世界，照顾子女、料理庄稼，是她年复一年的前半生。母亲在贫瘠的土地上耕种着我的学费，放牧着我的童年。羊群白花花，像一朵朵白云漂移在山间，母亲说，它们就是我以后走出大山去读大学的路费。

　　“六月羊，肥满肠”，应着好时节，母亲几乎每天都会把笼圈中的羊赶去山里草木最肥美的地方。放暑假的时候，我和弟弟也会一同前往，母亲扛着锄头走得飞快，弟弟挥着长鞭昂首阔步，大黄狗时不时追赶着脱离队伍的“叛徒”。领头羊脖颈上的铃铛声撞碎了山间的风，我们和羊群浩浩荡荡地走过一整个夏天。

　　记忆最深的是碰上雷雨，风静下来，云压下来，日头就暗了。

　　“要下雨，快回家！”

　　母亲的吆喊和天边隐约的雷声一起传来，我和弟弟一骨碌从田梗上爬起，顾不得拍掉身上的泥土，两边夹击合围，将山羊们赶下陡坡。刚到大道上，雨点不留情面劈头盖脸地砸下来，羊群感知到了什么一般，开始疯了一样齐齐往家的方向飞奔。急促的铃铛声、雨声和着奔腾的蹄音，仿佛冲锋杀敌的号角，又像是鸣钟击磬的演奏，“黑云翻墨，白雨跳珠”，绘就了一幅宏大而震撼的泼墨画。

　　雨下得越来越放肆，地面上开满了水做的“烟花”，我有点睁不开眼，母亲从后面追来，一把将斗笠扣在我的脑袋上。我头上的那一片天，雨停了……

　　终于回到家，母亲让我们先进屋，自己继续冒着雨将羊群安顿好，然后为我和弟弟擦干头发，换洗衣服。我和弟弟在房间里嬉闹，学着屋外棚下挤作一团的羊儿们“咩咩咩”地叫嚷，将刚刚的狼狈逃窜全都抛到脑后，真是应了那句“此时情绪此时天，无事小神仙”。

　　很久以后，每当遇到下雨天，我的思绪就会回到无忧无虑的小时候，回到这一场夏雨里酣畅淋漓的奔跑。

　　这次来到我工作的城市，母亲满眼都是惊叹。杭州的夏季像是一场文艺电影，放映着没有尽头的绿。我们在西湖听莺唱蝉鸣，看锦鲤摇曳，尝江南食味。母亲的言语中句句都是感叹，杭州果然是个温柔乡，九溪十八涧的山都不似北方那样粗莽。我笑了笑，没有说话。

　　母亲啊，你记不记得，那粗莽的山里，你曾温柔地为我遮挡了多少滂沱大雨？

　　那边载着母亲回北方的飞机一落地，这边江南的梅雨便应季而来。

　　“荷钱浮翠点前溪，梅雨日长时”，此刻望着窗外的如帘细雨，空阶滴沥，独在异乡羁旅十年的我突然深深共情了古人“小窗一夜芭蕉雨，倦客十年桑梓心”的悠思。

　　雨声沙沙，是水花与人间撞个满怀的余音；雨声簌簌，是雨滴和大地久别重逢的低语。雨落在庭前，是悠闲；雨落在湖里，是深情；雨落在檐上，是挂念。我希望，山野间寒耕暑耘的母亲，心坎上有日复一日的好天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