惠风

　　当我们跌倒的时候，总有一双温暖的手扶我们重新站立；当我们获得喜悦的时候，总有人在心里千万次欢呼；当我们背上行囊远行的时候，总有人用深情的目光注视。他们便是我们的父母。

　　父亲母亲为我们兄妹付出了很多、承担了很多，而我对他们的回报少之又少。我一直都在忏悔，因为那些久远的岁月堆积起来的感激、伤害、偏激和固执，时时敲打着我的心扉。

　　很久以前就很想为他们写点什么，可我不敢动笔，生怕这拙劣的文笔会亵渎了那份虔诚，粗浅的文字无法表达出自己内心的情感，只有在心里一直为他们默默祝福。

　　打开记忆的闸门，一颗颗承载着父爱和母爱的珍珠瞬间散落开来，就如同竹筒倒豆子般涌出。现在，我要用思念之绳将它们一颗颗串起……

　　一

　　我的母亲是农村里的裁缝师傅，却很少给自己添加新衣服，一直到我高中毕业，我都没有看到母亲穿过一件自己缝制的新衣。当时，每家每户都很困难，帮别人裁布缝衣也只能换来一两个鸡蛋或一斤田螺。快上高中的我，想让母亲给我做一件衬衣，但是我不敢说，因为我有了新衣服，弟妹们就会穿少了。

　　当初，我家是两三人合盖一条被子的，垫被都没有，稻草便成了天然御寒之物。哥哥比我大一岁，高我一个年级，不管在家里还是在学校，我和哥哥都合用一条被子。初中住校要拿走家里一条被子，就更加困难了。因为那时还实行布票、棉花票管制，最多的一年每人只发3尺布票。没有被单，妈妈将几床破被单洗干净，缝缝补补地合成一条，也正是这条被单陪我度过了初高中六年的住校生活。

　　到镇上读书，看到初中班主任女老师穿了一件花格子的“的确良”衬衫，我们好生羡慕。听说“的确良”布料穿起来非常舒服，特别是在夏天，吸汗性相对较好，比穿粗布衬衣要凉爽多了。当时我就想，在农村，这样高级的“的确良”布料是不会有的，也不舍得买，啥时候能让我的母亲穿上一件“的确良”衬衣，那真是一件莫大的幸事。

　　每逢暑假，父亲都要外出打零工。上世纪八十年代，正当紧水滩电站建设时期，需要很多民工劳力参与建设。为了能挣回每天一元两角工资，我的父亲随着民工大军一起劳动。我知道父亲那瘦小的身驱难以承担在烈日下抬挑石头的重活，可要养活我们兄妹五人，实在也没有其他办法。父亲在外，母亲更得挑起家里的重活，不光要种地、砍柴、煮饭、洗衣……还要负担五个孩子的教育与学习。为了让我们吃饱穿暖，母亲日夜操劳，什么都干，好东西自己却舍不得多吃一口。

　　二

　　我与父母相处的时光中，印象最深的就是读小学、初中的青少年时代。

　　我们家兄妹五个，加上父母和爷爷共八口人，没有什么经济来源，全靠父亲那微薄的工资维持生计，生活过得异常艰难。随着儿女们一天天长大，身上衣服也在一天天变短，父母的心事也越来越重。兄妹们接二连三上学，每逢新学期开学，即便是每人10元的学杂费，在我家看来，也是一组天文数字，母亲一到月底就四处向人借钱度饥荒，常常走了几家都未必能借到，毕竟大家的日子都过得很紧巴。记得有一次，又到了开学的日子，看着儿女们的学费还没有着落，父母忧心忡忡，没办法，只好将家里那头还没有养大的猪便宜卖了，才凑齐了学费。儿女们去上学了，可母亲好几天都就着野菜过日子，米饭成了奢侈之物。

　　记得是我读初一后的一个周末，一男子手拉(大型手拉车)一吨多重的水泥经过我家门口，说需要找一个成年男子帮忙推车，要送到四十里外的岱根垟村，给五元工夫钱。虽未成年，我认为这是一次难得的赚钱机会，我要抓住这次机会。

　　“我行吗？”我立马和车主商量。

　　“这么热的天，你能行？”车主反问我。

　　“我行，能付多少钱？”我果断回答。

　　“三元。”“你再加五毛，我来帮你。”我俩讨价还价。

　　未经母亲同意，我决定去试一试，其实，我只是想挣钱给母亲添加一件衬衫。一路上酷热难熬，使尽了全身力气，人接近高度中暑，看见公路边水沟里有水就喝，也不敢在大树底下乘凉，因为怕耽搁了赶路时间。

　　经过半天一夜的劳累，当我将挣回的钱高高兴兴塞到母亲手里时，母亲却转过身去，不断地用手揉搓着双眼，从她颤抖的肩膀我知道母亲在极力掩饰自己的感情，她是在心疼自己的儿子，也为儿子的懂事而自豪。

　　后来母亲拿着这三块五毛钱，到镇上买了一块“的确良”布料，我暗中窃喜，我的母亲可以有一件“的确良”衬衫时，母亲却把我叫到她的身边，用皮尺量了我的手臂长度，说要为我做一件衬衫。“妈妈，不是说好了做给你的？”“傻孩子，你拉水泥辛苦挣来的钱当然是做给你穿，再说布料是依据你的身高大小裁剪的。”母亲笑着说。

　　这一刻，我五味杂陈，百感交集、思绪万千，用最多的文字也难以表达我复杂的心情。带着母亲亲手缝制的“的确良”衬衫，我踏上异地求学之路。

　　其实，我真的不舍得穿它。每次想穿时，就拿出来看了看，又轻轻地放了回去。

　　于是，我一直将这件衬衫带在身边。

　　就是这件衬衣陪我度过了少年时代和青年时代。虽有些泛黄，但我至今珍藏着，舍不得扔弃。

　　三

　　那年暑假，高考落榜，我只得回家务农。当时，我的父亲是乡村民办代课教师，月工资不足50元，仅凭这一点，加上我们兄妹五人，就注定了我们一家生存的艰辛。我不会做农活，又没有强壮的体魄，常因眼拙手笨缺乏体力而遭村民的白眼。我想去某个遥远的地方流浪，也想过当和尚，来减轻家中负担。当然，我没有去流浪，更没有做成和尚，因为我没有流浪和做和尚的勇气。我不但无能、无力，而且无奈，在无能和无奈之余，便是想读书，期盼能从中找到一丝微弱的希望。

　　我无法把自己和大学联系起来，那时候，在乡村中学毕业的我们，直接考上大学不是谁都可以想的。由于基础薄弱，想要考上大学，必须复读一年，可是复读一年家中不但拿不出钱来，而且家里的农活也没人干。

　　想到这些，我就不敢向父母提出要求，自认命苦。想在书中找到的那点微弱的希望似乎就要破灭了……其实，我也不敢多想。

　　那天傍晚，我牵着牛收工回来，当我推开家门，便看见父亲拿着一张纸条，上面写着福建远房亲戚的家庭地址和电话号码，我盯着父亲那张布满心酸的脸，“明天是九月一号，你去复习，我已联系好福建亲戚，明年回来继续高考。”话虽不多，可我听得出父亲说话的深沉和凝重。父亲手中的那张纸条，我不知道，对于整个家庭和我的未来意味着什么。

　　就在这天晚上，我和母亲都没有入睡，我知道母亲的心情比我更加复杂。天快亮了，我还有些迷糊，却被母亲弄出的一阵响声惊醒了。我跳到窗口，想一看究竟？母亲什么也没说，从厨房里走出来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屋去了。等我走进厨房，才知道母亲是为我煮鸡蛋面时弄出的声响。我愣住了，我是在母亲的饮泣声中吃完那几个鸡蛋的。

　　和母亲道别时，我看到了她眼中的关爱和希望。我哽咽着说：“妈妈，国庆节我会回来割稻谷的！”“不要，家里有我和你爸呢！”母亲的声音突然变得坚韧有力。我知道，她那矮小的身躯岂能承受收割三千斤水稻的重活呢？

　　天亮得很快，怀着沉重的心情，我出发了，父亲送我到离家七公里的候车点等车。一路上，父亲挑着我高中读过的书本和其他行李走在前面，我跟随其后。我问父亲，“为什么要到这么远处等车？车子不是会经过我们家门口吗？”“免得给别人知道了”，父亲快语道。顿时我明白了，那就是到了福建肯定要努力读书，争取考上大学。到了车站，父亲从衣兜里摸了摸，微微颤抖的手掏出600元钱双手递给我，叫我放好。我愣了半晌，父亲怎么能凑成那么多钱？我说，“我不要那么多！”“傻孩子，学费就得交300元，其他当生活费，不够我再想想其他办法。”我无言以对。一路上，我和父亲一直沉默着，也不知道说什么，目送他渐行渐远的背影，心里涌起无比的酸楚。车发动了，我忽地想起朱自清的《背影》来，我的父亲不就像朱自清先生的父亲吗？在车上，我一直仰头看窗外的天空，看了很久很久，我想象不出，自己将来的生命历程将会是怎样？

　　四

　　为了能够顺利进入大学学习(当初叫丽水师范专科学校)，我填报了相对冷门的数学教育专业。在大学里，由于数学基础薄弱，难以跟上班里同学，一到考试，有多门功课挂了红灯，一直都想把成绩追赶上去却总是事与愿违。心中的压力越来越大，一时间陷入了困境之中，又找不到其他办法。那段时间我失眠了，得了精神衰弱症，无法集中精力上课。难道好不容易走出大山的我，又要回到大山里去吗？矛盾、痛苦、彷徨……当时的心境无以言说。

　　时间很快进入梅雨季节，天在下雨，而我的心却在滴血。在阴暗的天空下，我显得那样的渺小，那样的无助。我想要回家，但我害怕看到父母失望的眼神，仰天长啸，想将一切挽回，也想让自己从头再来，可是——我无能为力。

　　当我拖着沉重的脚步，在校园里徘徊，我的脸在发烧，我无颜面对父母，也无颜面对所有关心我的人，想要转身离去时，突然发现眼前站着一个身材不算高大的人，他？他就是我的父亲。他怎么会来大学校园里呢？我的心事全部写在脸上，谁又能看不出来呢？

　　“只要努力，咱就不后悔，就是种田也饿不死！”当父亲话语一落地，我一头扑进父亲怀里，哭得天昏地暗。我悔，我也恨……

　　“妈妈，我……我……对不起你们！”

　　“孩子，谁一辈子没有个沟沟坎坎的，抬腿跨过去不就得了！”

　　母亲温暖的话语安慰我悔恨的心。

　　在父亲接我回家休养身体的那段时间里，母亲连续杀了好几个自家养的鸭子，给我滋补身体，直到恢复精神后，又重返大学校园。

　　那段时间，是父母亲鼓励的眼神让我重新燃起了希望的火焰。父亲、母亲啊，你们是我一生的肩膀，是我一生的依靠！

　　五

　　如今，我的父母都已年迈，一切的一切都已成了陈年旧事，回想起过往，以及我的人生经历，能连接这新与旧的生活，能改变我的命运的，则是父母亲对我的支持与鼓励。正是他们用自己博大的爱，为儿女撑起了一片蓝天；正是因为这无私的爱的荫蔽，我们才得以茁壮成长。他们虽然平凡，却用无声的大爱成就了如今的我们，我们应该向父母那伟大而无私的爱顶礼膜拜，永远牢记他们的恩情，用一颗赤诚的心去回报他们。

　　此刻，这一切只留下了一种——记忆。我很珍惜它，我想，如果我不忘记我的那件“的确良”衬衫，我就眼里有光，心中有爱，会和拼搏、同情心、呵护弱者这种美好的品质站在一起。美好的品质会给我带来美好的感受和心情。岁月在时光的心中留下刻骨的痕，同样也是对命运的一种鞭策，滋润着心底的感动。我知道靠记忆来维持自己是一种衰老的表现，好在记忆并不是我生活的全部。有时候，记忆就像一根火柴，会点燃现在，照亮未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