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宋处州知州范成大有诗曰：白头老媪篸红花，黑头女娘三髻丫。背上儿眠上山去，采桑已闲当采茶。

　　暮春忙碌无闲人。小时候的我就是这样，还在酣睡中就被母亲驮上肩膀。崎岖的山路也未能打搅我香甜的美梦，一觉过后已是满眼青绿，漫山遍野的茶树洗亮了我惺忪的睡眼。采茶折断枝丫的声音此起彼伏，生茶的清味直钻鼻孔，成了这辈子不可忘却的“人之初”。肥嘟嘟的小手抚摸母亲的脸庞，此时的母亲会哼起古老的歌谣，那是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采茶歌，歌声绵延悠长，穿过层层云雾，在山谷间久久回响……

　　岁月流淌，贴心小棉袄逐渐长成母亲屁股后的小跟班，我也能忙前忙后了。此时堂屋的地上堆满了茶青，母亲要生火炒茶了。我再也不是闲人一个了，烧个火，跑个腿，叫个人，成了我的头等大事。烧火可是技术活，火候一定要恰到好处，否则会影响茶叶的品质。灶台上母亲的一双手此起彼落，像极了武侠小说中的铁砂掌，茶青在大锅中上下翻动，热浪滚滚，犹如蛟龙出海，又似腾云驾雾。茶青唱着欢快的歌：咧咧吱吱，哔哔啵啵，我要出锅啦！左邻右舍早在待命中，大哥、大嫂、叔叔、阿姨摆开阵势，在团箕边围成一圈。畚斗运来了铁锅中的茶青，雾气腾腾的茶青瞬间被一双双大手分配到自己跟前，趁着那股热乎气，使出浑身解数，揉捻、翻转，再揉捻、再翻转……如此反复，像被太极大师注入真气一般，茶香四溢，味道越发浓厚。父亲和哥哥早已将火炉和茶焙准备齐全，揉好的青团此时要天女散花般均匀地洒在茶焙上，期间还要不断翻动，才能充分吸收炭火的温度，茶香和炭火香完美结合在一起，完成其作为茶叶的最后一次修行。

　　这是全家一年的饮品。饭后一杯茶，解油腻，润肠胃；酷暑一杯茶，解渴又消暑；农忙一杯茶，解乏又提神。它也是招待客人的首选，进门一杯茶，一道苦若生命，二道甜似爱情，三道淡若清风，品茗人生，聊天唠嗑，无拘无束。走亲戚去串门，奉上自己炒制的茶叶，增进亲情，倍感亲切。求学远行，母亲会在行囊中塞上一包老茶，偶感水土不服，喝上一点保管灵验；想念家人了，闻一闻老家茶，思乡之情也能得以抚慰。成家后，母亲一定会将每年的新茶如数带到，茶叶成了我与娘家的连接纽带，浓浓的亲情拥抱着我，此时茶香飘满整个家。

　　城市化进程加快了乡村的衰落甚至逐渐消逝。原先的茶园无人管理或者无暇管理，任其自生自灭。茶树在杂草丛林中艰难生长，强大的生命力让其成为山间之王；弱小的那些只能在物竞天择中自然消退。野茶蓬勃生长，老人佝偻的身躯已经够不到那傲然的身姿。每逢此时，母亲总念叨着她的茶园：“再不去摘，茶叶该老了；现在买什么都方便，你们是看不上我的茶叶啰。”掬一捧野茶，炒上一锅，为母亲炮制一杯老茶，竟然成了我的愿望。也许是悠远的茶歌在山谷呼唤吧？也许是嗅到了“人之初”的茶香味儿？也许是青茶在锅里的热舞吸引着我？

　　就像那野茶的蓬勃无人可阻一样。周末，约上三五好友，沿着古道，一路颠簸，我们采茶去。母亲的茶园杂草丛生，没有开阔的落脚地，没有齐整的枝丫，茶树奋力拼搏，争取生命中的那一抹暖阳。昨夜那场春雨，来得恰是时候，被滋润和洗礼后的嫩叶精神抖擞。阳光透过云雾洒在枝丫上熠熠发光。折断茶枝的清味与青草味糅合在一起，这就是春天的味道。人多力量大，茶青的数量远远超过预估，我们满载而归。

　　绿油油的茶青摊满了堂前，老屋顿时有了生机，母亲那日渐无神的眼睛似乎也清亮起来。制茶往事历历在目，犹在眼前。生火、烧锅、炒茶、运送……母亲依然是主角，因为在她眼里孩子永远长不大。许是对揉捻的工序情有独钟？亦或想展示自己的老手艺？那双青筋暴突的劳动人民的手苍劲有力，茶青在母亲手心被捣鼓得妥妥贴贴，热气被锁定在青团中心，五个指头轮番使劲，茶枝和茶叶贴合更加紧密了。许是天气热了？许是体力消耗了？老母亲的脸庞红扑扑的，煞是好看。收工后的母亲笑逐颜开，小喘一口气说：老了老了，不行啰。女儿趁机抱抱外婆：你老神仙能活100岁！但愿母亲福寿绵绵，犹如茶园的那株老茶树，新枝勃发，老当益壮。

　　像是配合我们的大功告成，壶里的水咕嘟嘟地响着，母亲已经摆上一溜大茶碗，滚烫的沸水带着叶子冲浪、嬉戏，茶叶迅速舒展、升腾，又潜回底部。闲看云卷云舒，静待花开花落。茶水渐渐变绿，既清澈又透亮，茶香随着水汽飘飘洒洒，充盈整个屋子，让人神清气爽。

　　茶，可随心，可随性，可以痛快大口喝，也可以小口品茗。天下饮品无数，我却独好这一口。

编辑：黄丽芬